《百萬獎金夢》：有些影像是屬於黑白的

「為什麼影像是黑白的？」不少人問《百萬獎金夢》(Nebraska)的導演Alexdander Payne。看的電影時候，開場了不久，便有觀眾跑掉了，我懷疑都是這個原因。

文/皮亞

早期電影，全都是黑白片，我們透過大銀幕看到的人物、世界，全都沒有像眼睛看見一樣的色彩，大抵對電影最早的印象，就是黑白色的。但沒有鮮艷色彩，並不等於不精彩，美國電影學院(AFI)在2007年第二度調整「百大電影」名單，頭十位之中只有兩部是八十年代之後拍攝，此時期的電影，理應是彩色的，但入圍的兩部片，一部是馬田史高西斯的《狂牛》，另一部是史匹堡的《舒特拉的名單》，很巧合，兩部都是黑白電影。為什麼要在彩色電影的年代，選擇黑白畫面來呈現呢？這當然各有原因，而《百萬獎金夢》的原因，根據導演和攝影師所說，是希望製作出「一種有標誌象徵及貼近原型的觀感」，以「黑白富詩意的力量，呈現優美的地形，而地形在故事中是非常重要的角色」。這裡提到「貼近原型」和「詩意的力量」，前者是指貼近早期電影的面貌，後者就更有趣，黑白畫面盛載著跟彩色電影不同的詩意，這種詩意，我想就是濃烈的記憶、感懷、默想與鄉愁了。

《百萬獎金夢》是一部公路電影，Alexdander Payne較早期拍的《酒佬日記》同樣也是公路電影，但當然兩部故事並不相同，《百萬獎金夢》明顯更著重風格和形式。Nebraska是美國中部一個州份，那兒到處是草原，適宜從事畜牧業。戲中老父收到一封信，以為自己中了100萬美元彩金，於是起程前往Nebraska的林肯市，尋找寄出郵件的雜誌辦公室，意圖領取彩金。老父堅持出發，兒子為了一圓老父心願，唯有伴他一起上路去。

攝影師沒有說錯，美國中部的山形地貌，成了影片的主角，寬銀幕鏡頭把風景拍得像一幅幅優美的畫，近看地形遼闊，遠見連綿山脈，兩父子在大自然環境下，重新檢視生活和生命的熱度，或許真的要跑到人跡罕見的地方，人們才會開始思考。車子抵達的小鎮，潔淨皆因太荒頹，偶有一間閣在路口的小酒館，內裡全是上了年紀的男人在廝磨。Nebraska像一個時光倒流的地方，住進這位地方的人，全是公公婆婆，這裡也像是一個被世界遺棄了的地方，除了公公婆婆在呆待日子，再看不見任何生氣。影片出現了很多特寫和定鏡，捕捉尋常老者的面貌，黑白畫面特別突顯老者臉上的歲月痕跡。這是一部劇情片，也像是在紀錄，以鏡頭紀錄天地人臉。

上路去，有時是因寂寞，有時是為了出走，公路電影更多時候是為了尋找。《百萬獎金夢》的老父仍然相信活在美國，是可以夢想成真的。美國向來都自詡為只要努力便能夠夢想成真的國家，美國電視節目《America’s Got Talented》長做長有，就是推銷這個概念，無講你是何等出身何種樣貌，只要「有料到」，就可以在千萬觀眾面前一展所長，更重要是一夜成名。節目最有趣的地方，是表演場地內的觀眾，時刻準備好以百分百熱情來給參加者大力歡呼鼓掌，表演場地簡直是失敗者的伊甸園。令低下階層保持對未來生活的夢想，反過來說，正是維持國家穩定的最好方法。《百萬獎金夢》的老父，是退休老兵，他很頑固，堅信手中的函件是真的，因為老兵習慣相信國家，國家不會騙他。

《百萬獎金夢》刻劃的，其實是一場幻滅的美國夢，老父被雜誌社的傳銷術欺騙了。但荒謬的當然是雜誌社的傳銷術，根本是眾人皆懂，偏偏只有老父仍然天真相信，背後的原因，並不是因為老父智力有問題或是患有精神病，而是老父真有心願未了。他想留一點什麼的給兒子，他想買一輛貨車，想買一部發電機。他需要錢。

美國經典劇作《推銷員之死》同樣描寫的美國夢，是一場可怕的空想。劇中的老父一生默默工作，當人生走到最後，仍然一無所有。他曾經是成功的推銷員，但時代改變了，他無法適應新時代，圍繞他的生活和價值，只有金錢。《百萬獎金夢》的一眾老兵、老者，表面歡樂，實際求公若渴，最後更因財失義，反目成仇。《百萬獎金夢》與《推銷員之死》同樣反映出一個現代悲劇，《推銷員之死》的老父選擇結束了瘋癲的人生，故事很悲，而《百萬獎金夢》的調子則相反，以荒謬的處境和幽默的筆觸，來譏諷現實。

看德國導演雲溫達斯的電影，會明白公路電影其實是一次旅程，旅程最重要是發現。發現什麼呢？發現一些人生之中尚未真正了解的事。《百萬獎金夢》的父子上路去，除了發現他們的親戚、朋友全是假仁假義之外，兒子也因為長時間與父親獨處，發現了父親很多故事，透過不斷出現的矛盾和爭執，他開始對父親有更深的了解，整個旅程就像是翻閱父親過去和現在的歷史。其中發現了一個從來被忽視了的價值──父親不需要他的同情，但他漸漸對父親產生了同理心。同理心比同情心更重要。

《百萬獎金夢》令到雲溫達斯的公路電影不再與別不同，你無法相信，一個簡單而荒謬的發財白日夢，的確引發出很多記憶、感懷、默想與鄉愁。影片其實好好笑，不過條件是要懂得才覺好笑，有人生經驗、會把生活累積沉澱的人，自然較易感受到在骨子裡的幽默。看完電影，不會因為影片沒有色彩而覺乏味，反而會更加確定，有些故事和影像，根本是屬於黑白的。